家在何处

　　晚班,路上堵车,拼命赶,还是迟到了五分钟,都怪我知道今晚不做护士长,在温暖的被窝里多赖了几分钟。
　　我慌张地冲出电梯,奔向打卡机,路上却被实习医生托马斯拦住。
　　"你讲中文吗?国语还是广东话?"
　　"讲国语。"
　　"急诊室需要你做翻译。"
　　"医院现在不是有'翻译线'吗?"
　　从去年开始,医院为了方便不会英语的病人订购了多种语言翻译的网络服务。

　　进到护士站,还没坐下,两个电话就跟着我进来。第一个,急诊室的护士朱莉。第二个,下午班医院总负责人,菲菲。
　　"请你帮忙给急诊室的病人做一下翻译。"菲菲说。
　　有人把最高领导人抬出来,一定要我帮忙。
　　"我知道了,急诊护士朱莉在另一条线上。"
　　"OK,非常感谢。"菲菲挂断了。
　　"朱莉,你要我问病人什么?"
　　"问病人家住哪里?"
　　"就问这个,还需要我?!翻译线不行吗?"
　　"我们要过8次服务,病人每次回答都不同......"

　　来到ER,护士朱莉领我到一个中国老太太面前。
　　"就是她,昨天晚上9点钟被警察发现独自在大街上乱走,明显走失了。他们就领她来检查神智。"
　　老人瘦小, 一头银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,脸上气色很好,没有多日在外流浪的疲惫,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,脚上穿的运动鞋也是崭新的。
　　和她打过招呼,我介绍了自己,然后直接问:
　　"您叫什么名字?"
　　"徐五凤。双立人的徐,一二三四五的五,凤凰的凤"
　　老太太的利索回答让我大吃一惊。她的记忆力不是一片空白。
　　"这么晚了,你在大街上干什么呀?"
　　"和他们讲话。"她的话变得模糊,。
　　"他们是谁?"我追问。
　　"不晓得。"
　　谈话陷入死局。

　　我猜这老人患有老年遗忘症,这类的病人最先失去近期记忆,过去的远期记忆依然存在,完好无损。
　　"您还记得在中国住在哪个城市?你在做什么吗?"我试着启发她。
　　"我在上海工作,做医生。"老太太的普通话里带着南方人软软的口音。
　　"那您家里还有别人吗?丈夫,孩子在哪里?"我继续。
　　"丈夫?他去世了。我有女儿,两个。"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努力回忆。
　　"那女儿都叫什么名字?"我小心翼翼地诱导。
　　"黄慰和黄净,慰是安慰的慰,净是干净的净,而不是安静的静。"老太太骄傲地答到。
　　"那您现在记得住在哪个城市,家里的电话吗?" 我旁敲侧击,心中的希望膨胀得越来越大。
　　"Fort Lee,电话,我晓得的,917xxxxxxx."
　　老太太回答。

　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又问了一遍。
　　"什么电话?您再讲一遍。"
　　老太太习惯性地背出了一个电话号码,和第一次讲的一模一样。
　　Fort Lee,这个城市距离医院不远,10多英里的路程。那个电话号码看起来是一个真实号码,917,纽约市法拉盛地区的电话区号。
　　"这个电话是谁的?"我乘胜追击。
　　"这个,我不晓得,反正那边有人讲话。"
　　老太太的回答又混沌起来。
　　我迫不及待地用医院的电话拨打那个电话号码,三声响铃过后,有个女子接起了电话。
　　经过核实与查问,电话的另一边是老太太女儿的,和她的交谈中,我的猜想被证实了:老太太患有老年遗忘症。
　　老太太的女儿记下医院的地址,应允立刻过来接母亲。
　　ER的护士朱蒂知道我帮病人找到女儿后,喜出望外,连连追问我是如何从病人嘴里套出来的。
　　忙帮过了,我回到五楼,继续上自己的班,照顾属于我的病人。

　　早上7:30,下了晚班,肚子很饿,我决定去二楼的咖啡厅先吃早餐再回家。ER的朱莉恰巧也在用餐,她热情地招呼我过去,一起坐坐。
　　"我要再次好好地谢你帮老人家找到亲人。昨天收了这个病人后,为了搞清楚她住哪里,我费了很大劲儿,各种办法都试过了,却一无所获。你知道吗?老太太说她才来美国两天,我还给纽约的中国领使馆挂去电话,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。"
　　我本没觉得什么,经别人一再提醒,感觉有了福尔摩斯的本领了,沾沾自喜。
　　"病人的女儿来了?把她接回家了?"我接过朱蒂的话,询问。
　　"她来了,一副吓坏了的样子,都哭了。但我还是狠狠地责备她了,她怎么可以让这样的老人单独住呢?万一老太太打开煤气做饭,忘了关掉,那就是煤气中毒或者被大火烧伤呢。"朱莉一向是快人快语,出了名的热心肠。

　　朱莉详细地给我讲了老人的情况。
　　这位老人单独住在Fort Lee的公寓,患有轻微的遗忘症多年,过去生活勉强可以自理,政府派的家庭护理助手每天定时做家访,照顾几个小时。随着老人近日遗忘症的加重,女儿看出让母亲独住的不可能,开始申请老人进驻24小时护理的老人院,可是办手续需要时间,等床位也需要时间。女儿一直害怕老人走丢,特意给老人的手机加了定位功能,她时刻跟踪母亲的地理位置。昨天晚上8点多钟,和母亲通了电话,嘱咐妈妈早点休息。女儿不知道母亲通话后,自己坐车来找她,女儿的手机显示妈妈是在家,老人把手机落在公寓里。
　　朱莉最后说:"我和老人保护组织通过电话,汇报后,他们已派人来调查了。"

　　在美国,医院明文规定,护士和医生要在第一时间汇报以下几种怀疑:
　　1,有家暴的可能性的例子。比如:怀疑丈夫殴打妻子,女子身上有硬伤。或者,小孩身上有伤,有可能被家长虐待。
　　2,有虐待和忽视老人,小孩的例子。比如老人小孩吃不饱,穿不暖,人身安全不能保障。
　　3,有可能被强暴的女子,检查出身体特殊部位有伤。
　　.......

　　老人的走失就被归类于老人被忽视的案例,所以,从今天开始,老人再不能回到自己的家,或者回女儿家。她的女儿不小心触犯了"忽视老人"这一条,被自动取消了监护人的权力。社工人员接管了老人的生活。
　　这到底是老太太的幸运,还是不幸?表面是幸运的,老太太再不会走丢,再不会流浪街头。感情上,她是不幸的(如果她还能感受到),老太太从此被安置进老人院,不能外出,直到老死。住在老人院的许多老人是孤独的,每一天的日子,生活是一种"监禁"。
　　一个好人的一辈子,无非是辛勤工作,认真守法,交税,辛苦地养育孩子。我们都希望:老了,最后的一天能在自己亲手建立的家中,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,周围有亲人陪伴,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。
　　这个小小的简单心愿,能有几个人在这物质文明,科技发达的今天得到实现?!

　　开车回家的路上,车上的音响播放着自己听过无数遍,一个妈妈深情地唱给孩子的老歌:
　　在我们还能够清楚表达自己的时候
　　请你牢牢记住我是多么的爱你
　　在地球还能不停转动的时候
　　请你牢牢记住我是多么的爱你
　　春天将要过去下个冬季也会来临
　　曾经牵着你抱着你的我的手
　　终将失去美丽光泽
　　我怕来不及
　　我要抱着你
　　请你相信
　　在我们还能够清楚表达自己的时候
　　请你牢牢记住我是多么的爱你

　　不知道为什么,这首母亲诉说对孩子无私爱的歌,我今天听着倍感辛酸,仿佛歌声后面有年迈母亲渴望回家的乞求。
　　（文/君念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