值班日记:麦克,我的病人

  值班日记:麦克,我的病人

  5月1日

  (第一次见到他,麦克,我的病人。)

  麦克,男,三十岁,原始病历诊断:心脏衰竭。

  我抬眼看看病床上的那个人,加湿过的氧气通过蓝色管子灌入他脖子下的气管,滋滋地响着。他是tracheostomy病人。简单解释:病人不能靠自己的嘴和鼻子呼吸呼吸,通过气管切割手术,气管被打开一个洞,灌入一定比例的氧气,维持人的呼吸需要。

  "我叫君念,你的护士,今晚我来照顾你,你有什么需要,请让我知道,我好帮助你。"我的问候并没得到任何反应,他投给我一束毫无生机的空白目光。给报告的下午班护士乐文施了一个眼色,我立刻明白他要我出到病房外面,有些话不方便同房的病友听到。

  "Ok,发生了什么使他变成这样?"我压低声音在病房外问乐文。

  "吸毒,过度吸入海络因造成的。"乐文耸耸肩,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。在医院呆久了,长"见识"的是经常的,护士和医生日以渐进地遇到各种突发事件,习惯了生死是他们生活的平常事。

  "OK, 君念,长话短说。他的病史:乱用毒品,海洛因过量引起心脏衰竭,停止呼吸。大概抢救发生得太晚,大脑由于长时间缺氧,造成极度损伤。两天前,麦克的病情稳定了,所以从ICU转出来,呼吸机已去掉,现在是28%的氧气供给......"乐文把自己了解到的测试结果和数字一股脑儿卸给我,我匆忙地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。

  等我把所有病人的报告转接完毕,再次来到麦克的床边 ,看到靠窗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墙报。走近阅读,我发现它是病人亲人,朋友的祈福。一行行读下去,我的心在一点点儿收紧。墙报的最下端有一张病人幼时的照片,那面貌的轮廓和床上躺着的人很像,最大的改变是他的目光。墙上的麦克十几岁,对着镜头笑着,目光里闪烁着快乐,憧憬。

  我通过胃导管把研成碎末的药混和水给麦克服下,然后替他挂上食物营养液。在离开前,帮他换了新的导气管,吸净滞留的肺部痰液。我做这一切时,麦克一直毫无表情地盯着我看,当我替他吸痰时,管子探入他的肺部,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。

  我赶紧鼓励他:"忍耐一下,马上就好!"听见我的声音,他扭头注视我,还是那空洞洞的眼神。离开麦克之前,我伸手替他关掉床头的灯,一眼望到床头挂的十字架。

  6月1日

  (第二次再遇到麦克,三个星期过去了。)

  还是同样的房间,同样的床位,我和下午班的护士盖碧一同进到病房,有些吃惊发现是他:麦克。

  盖碧指着我对他说:"这是君念,她来接晚班,在我离开前你还需要什么?" 麦克看着我,那目光不再是以前的空白,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紧张,无助。"我知道这个病人,我们到病房外面讲吧!"我说。

  盖碧随我出了病房,不等她讲话,我先感叹:"我以为他早就转到恢复性质的疗养院去了。他看起来和三个星期前大不一样!"

  "我也是这么觉得的,今天是我第二回照看他,他进步大得惊人。上个星期,他好像突然睡醒了,在一个晚上把自己的导气管拔出来,开始自己呼吸,不需要氧气了。"

  年轻的生命必竟生命力旺盛,奇迹出现了。

  "那他的神智呢?听你跟他讲话,他似乎知道自己是谁,在哪里。"我依然在吃惊的状态,半信半疑。

  "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名字。我跟他讲话不是总有回应,下午我和护士助手替他换洗完,他居然轻轻地说谢谢,声音很低很哑,我听得清清楚楚。"

  盖碧是善良温柔的女子,临离开麦克前,她重新回到病床边,问他还需要什么,并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,放到输入状态,示意麦克敲入想说的话。麦克接过去,在屏幕上敲出:催眠药。盖碧兴奋地把手机送到我眼前,高兴地叫道:"快看,快看。"

  接了晚班,我照例发午夜的药,麦克虽然自己呼吸,但还没有开始进食,他的胃里还插着导食管,按他的要求我把安眠药灌入导食管。给药时,我注意到他不安地看着我,手里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床单。这时,我想起盖碧的报告:麦克有时会很急躁,在床上翻来复去,喜欢把自己脱光,不许别人碰,这时候可以给他注射镇静剂。我猜他以前长期使用毒品,有隐,突然停下来,身体不习惯,情绪激动是预料之中的。

  一小时后查房,我发现有个男人坐在麦克的身边,和他打了招呼,问他和麦克是什么关系,他说是朋友。

  "探病的时间早已结束,现在是午夜了,没有特殊通行证是不可以陪住的。"这样讲话似乎有些公事公办的无情,其实我是有心要清场的。这个男人是朋友,真不知道他是哪一类的朋友,要是一起吸毒的朋友呢?

  "我有24小时的陪住证。"他掏出一张用得很旧,没标名字的通行证,语气很生硬,好像很恼我的查问。"请你不要介意,这是医院的规定。"我特意向他道歉。

  "麦克为什么还不能睡觉,刚才护士助手查血压时,好像很高的样子。"他的话里透着责备的意思。

  "这个我知道的,病人看上去烦躁不安,所以血压偏高。他需要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睡觉,我已给了他催眠药。你打算整晚陪住吗?"我还是觉得这个午夜探访的朋友很可疑。"不,我呆一会儿就离开。"他说。

  半小时后,我去查看麦克,他已安静下来,侧身躺着,像个婴儿似地蜷缩在一起,正努力睡觉。

  那个男人一定以为我是故意去病房查看他的,在我出来后不久,他也离开了,从护士台前走过,没有和我打招呼。

  如果他是真正关心麦克的朋友,下了晚班赶来看他,我祝他好人有好报。如果他是另一类朋友,我的留心不是多余的。这就算我是好心地做一次恶人吧。

  我起身再次查看麦克,他已睡着了,不知什么时候,他把自己脱得精光,婴儿般的蜷缩在床的一侧。看着床上这个三十岁男人的成熟躯体,想着他睡前想睡而又无法放松的婴儿般的痛苦挣扎,我不由得慨叹这样的人生今后何去何从。替麦克拉上被单,盖好,启动床上离床起身警铃。(我们医院的床都有显示病人起身的功能,它和病房门外的呼救紧急灯相连,这是专门为有跌倒危险,神质不清的病人设计的。)

  早上四点半,麦克的病床起身警铃大作,我急急赶去,看见他赤身坐在床边,紧闭双眼,两只手捂住耳朵,两只光脚边一汪水。我绕开湿露露的地板,先解除床上警报,平缓地对浑身发抖的麦克讲:请你回到床上去。麦克坐在床边没动,双手从耳朵上放下来,拉过床上的被单,开始不停地摆弄,眼里一片惊慌。

  听到警铃,我的护士助手凯西也跟进来查看,指着地上的一片湿,问:"这是怎么搞的?"

  我警告她:"小心!他尿在地上了。"

  凯西拿来一个床单先盖住湿了的地板,又和我一起把麦克哄到床上,开始替病人换洗。

  洗完,替麦克穿好干净的病服,为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。十五分钟后,麦克沉沉睡去,我才回到护士站,挂电话叫来打扫卫生的清洗地板,并拜托她动作尽量轻些。

  待到早上七点半交班,麦克比较合作。他睡到六点三十,醒来只做了一件不好的事,重新把自己脱光,然后在床上安静地玩被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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