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家已经四分五裂了。2009年,随着我五叔搬家以后,田家老屋便只剩下了一块地基了。当然也还和着那世代喝了上百年的水,它依然在日夜不停的流淌,似在欢唱,又像在悲鸣。经过了多年的日晒雨淋、风蚀雪侵,那个老屋地基杂草丛生,一片狼藉。倘若不是还有那么几步石阶和院坝的存在的话,几乎很难看出那里曾经住过人。
我的祖父在田家老屋生活了一辈子,也是在那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2005年腊月,他去世了,在那个家乡还电都没通的时候,去世了。那一次,他的五个儿子都回到老屋,给他送终。我看着祖父脸上蒙着一叠草纸,头边还点了一个长明灯。就那样,在乌漆麻黑的堂屋里停了整整七个日夜。他唯一的女儿以及四个儿媳妇,装模作样也好,真诚实意也罢,反正都在他的遗体旁哭的死去活来的,嗓子都哭哑了。
祖父下葬的那天晚上,他的第四个儿媳妇,也就是我的四婶就病了,而且还病的不轻。大伙儿急急忙忙的把四婶送往德江人民医院。于是啊,背地里就有人议论了:“这个老头也真是的,活着的时候吧,就没少折腾,现在死了,还来作怪。真是造孽哟!”家乡的人多信鬼神,所以认为我四婶生病是祖父在作怪。但是,我那四婶的,真正病因是什么,又有谁说的清楚呢?记得那晚,四婶被送到医院后,打起了吊针,但病情却不见好转,后来还是打电话叫给祖父作道场的道士先生做了场法事,四婶的病才有了起色的。
祖父去世的那段时间,我们正在上课。约一二里的路程,每天来回走读。那几天,我们照样如往常一般。早晨吃了饭,就去读书,然后在学校没心没肺的痛痛快快的玩一天,下午又一起嘻戏着回家。临近老屋时,听见道士先生的钵儿(道器)声音,心里便觉得有些沉重,再也高兴不起来了。回到老屋,也只在人多的时候,才站在祖父的遗体旁看看他,跟着道士先生作作揖、磕磕头,有时候也在孝妇们哭丧时,偷偷掉两滴眼泪。祖父下葬那日,天空灰蒙蒙的,凛冽的寒风一股劲的刮,院门口的枯树上站着几只黑鸦,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唤着。那口装有祖父遗体的棺材被抬到院坝里。
不一会儿,那几个道师先生念着经文,在棺材边转起了圈。田家后人跟在其后,机械似的随着先生的顶礼而顶礼,弯腰而弯腰,那便是所谓的游丧了。后面,随着先生手中的剑样铁器落下,棺材上放着的装有木灰的瓷碗应声而破。一旁早做好准备的中年力士们一拥而上,棺材便缓缓的动了,孝妇们的哭声也洪水爆发似的发了出来。那一刻,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。看着渐渐远去的送葬人群,我知道,再也见不到祖父了,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。那些与祖父共同经历过的事情也如放电影一般,一一重现。
1998年,犹如晴天霹雳,我家发生巨变。在那个雪花漫天的日子里,母亲去世了。在父亲嚎啕大哭声中,祖父把我们姐弟三人拉去了田家老屋。那时候,我们并不喜欢爷爷,他很凶,说话声音也特别的大,总之,就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。此后一连许多天里,我家聚集了许多人,那会儿的气氛异常的压抑。那时候我还小,什么都不懂。我不会为什么事情而伤心难过,除了被别的小伙伴欺负,或者被父亲打了的时候。就那样,我连最后记下母亲的样子的机会也错过了。母亲走了,从我们的生活中离开,从世界上消失。
后来的两年中,我家萧条到了极点,父亲也曾几度崩溃,我常常从用包谷杆扎起的墙壁缝里偷偷看他在院子里抹泪。慢慢的,我懂得了什么叫沉默,什么叫忧郁。而自从母亲去世以后,祖父对我们的态度也有了大大的改变。他不再凶我们了,有时候也把好吃的东西给我们,这些是他对他其他儿孙所不曾有过的。从祖父的眼里,我也看到了什么是同情、怜爱。
我们渐渐都不再讨厌祖父了。
2001年,我六岁,父亲把我送进了学堂读书。由于家里的经济实在困难,父亲不得不将我们姐弟托付给祖父后,随着五叔外出打工去了。我们与祖父相处的日子从那时正式开始。那一年,妹妹四岁,姐姐九岁。我不知道大人们是否有重男轻女的思想,反正年长我的姐姐没能和我一起去上学,而是在家帮忙干起了农活。
我们祖孙四个人(祖母已经去世,比母亲早三年)便住在田家老屋了。每天早晨,在祖父的呼唤声中醒来,吃了姐姐做的早饭,我便去上学,姐姐上山帮忙干活,而妹妹则在院子里与邻居家小朋友玩耍,过家家。至于祖父,平时基本上是见不到他的,因为他总是很忙。早上,老早就把我们叫起来后,他便顶着斗篷出门了,手里拿着锄头或是镰刀,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。
他往门前的石凳上一坐,搓一根草烟塞进他那根长烟筒里,再拿出他那老式的煤油打火机点燃,美美的吸起烟来。完了才吆喝着叫姐姐或者是我给他打洗脚水洗脚,最后再用他刚洗过的手锊锊他那引以为傲的长胡须,才进屋吃饭。我们每天的日子便这样过着,虽不富足,却也安乐。暑假时,父亲回来了,外面的世界虽然美好,但钱却难挣,他两手空空的回家来,但我们依然高兴。
那个假期,父亲便留在家里,帮着祖父干点农活。他也经常和我讲话,告诉我一些做人的道理和原则。新学期开始了,父亲又要外出,但是他把妹妹带走了,还把姐姐也送进了学校读书。这对姐姐来说,自然是很高兴的事。领回新书那天,她乐此不疲的一遍遍翻看着并不认识的课本。祖父看着看着,眼泪也就流下来了。
妹妹也离开了,田家老屋只剩下三个人,偶尔会感觉空落落的。祖父每天还是那么忙,我和姐姐每天除了上学,也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事。像放学后打点猪草啊,周末帮忙除除草啊、浇浇水啊什么的。虽然辛苦,但是一样开心。
那年的中秋节,月亮特别大,特别圆,也特别亮。田家老屋屋檐上的片片青瓦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,屋后的水竹林也在月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银白。我们祖孙三人一同坐在院子里,吃着祖父亲手做的月饼,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,无意中也提起了田家的以往历史。
那大概还是清王朝的后期吧田家还是祖父的祖父当家作主。事实上,田家一姓向来就没出过什么名人,我的先辈们就更没有了。或许当年田家先辈们的威风只在我们那个小地方闻名吧,至少外面的人是不知道曾有那么几号人物的。祖父说起他们的时候,很是庄严。他抬头望着月亮,痴痴的似在回忆,又似在发呆。良久,似乎理清了思路,才喃喃的道:
“你们是不知道,在我爷爷当家做主那会儿,田家可是相当了得的。那时,在爷爷的带领下,不过数年,便把中等的田氏家族发展成了整个杨坪数一数二的大家啊。当时我大伯便是爷爷的得力助手。记得有一次,一伙土匪抢了李家湾一户人家的钱财,还把人家的女儿虏了去。那李姓人家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,能有什么办法呢。于是,只得向靠的较近的田家求助了。我爷爷也爽快的答应了人家,第二天便带着大伯,拿着枪支,上土匪山了。
在土匪的山门前一棵大树旁与敌人展开了大战。如此周旋了半日,总算是打跑了土匪,救出了李家姑娘。爷爷个大伯也受了伤,要不是当时的枪威力不大的话,可能结果就不得而知了。经过那次事情以后啊,田家在杨坪就更有威信了。在我爷爷五十多岁的时候,田家已有百于口人了。于是便在这里建了一座漂亮的楼房。看这儿,还有那里,以及这边,这当年可都是房子啊!”
祖父说的很激动,他用他那刚刚四处舞动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,似乎很回味。我看了看左边,再看看右边、后边。可是,除了正面有一座还算得体的楼房外,其它方位都是空落落的嘛。
“爷爷,这几边都没有房子咧!”姐姐看着爷爷,说道。
他摸胡子的手停住了,向两边看了看。
“没有?对哦!可是,我说是以前嘛!”
“那后来呢”我双手托着下巴,直直的盯着他问道。
祖父似乎很失落似的,摇了摇头,再叹了口气,才说道。
“后来,后来啊,那就是田家的心酸史咯!我父亲十一岁那年,奶奶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,折断了腿骨和肋骨。我那在外经商的爷爷听说后,急急忙忙往回赶。在石马三沟因口渴下马进一个洞喝水。不料,仇家竟然躲在洞内,他们见到我爷爷就打,可怜我爷爷他连枪都没来的急拔就死了。后来的几代田家家主越来越弱,好在当年的仇家并未赶尽杀绝,田家才得以延续到了现在啊。
这两边的房子其实早在十五年以前都是是在的,后来你大伯,二伯,你父亲,以及你四叔和五叔相继分家,老屋便被拆了,就连院门口有两棵大杉树,都被你四叔建房子时,砍了去当柱头了。到如今,曾经那个漂亮的房子便只剩下这间小屋子咯。唉!现在,田家人已是四分无裂,各奔东西,那个杨坪数一数二的大家算是彻底没落了!”
祖父仰头仰望这天空,讲完了那席话,大家都沉默了。月亮还是那么圆,那么亮,只是较最初稍稍移了移位。院门口的树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唤声,邻居家的牛棚里也间或传来阵阵躁动,在那原始森林般的树林的包裹下的小村庄里显得格外清晰、明朗。祖父或许是太累,竟躺在他那张自制的椅子上睡去了。白日里的余温渐渐退去,开始稍稍有了点寒意。姐姐从屋里拿来一件大衣给祖父披上,便上楼睡觉去,我也洗了脚去睡了。我不知道那晚祖父是何时起来进屋的,反正第二天,我们又是从他的呼唤声中醒来。
日子就这么过着,时间如山间的泉水,一点点的流逝了。转眼之间,我们与祖父一起已经生活了三年。父亲把妹妹接走后第二年又送了回来,我家的境况正在逐渐好转。祖父每天都还是那么忙,只是身体大不如从前了,偶尔会感冒活是腰酸,亦或胃疼。今年来的一起生活,我们几乎尝尽了所以的酸甜苦辣,也深深的依赖祖父了。曾经那些老掉牙的像什么“悖时砍脑壳的”、“着冷水急了啊”等训人的话语听着也不再那么讨人厌了。又过了不久,父亲便回来了,把我们那个多年无人居住的破屋打理了一番,还请来木匠装修了墙壁,我们一家就搬回去住了。
从此,田家老屋只剩下祖父一个人,他孤不孤单,很少有人过问,我看了感觉有些难受,但也仅仅就那样而已。我一直在读书,到2005年,我已经在上四年级了。在那过程中,我也因成绩优越而多次收到祖父的夸耀,他总喜欢跟别人介绍我,尤其要强调读书是何其的厉害。而当我听到这些,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热情。我认为,那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誉,因此,我要更加努力的学习,绝不让祖父的话成为谬论。多少年了,我一直在读书,而村里那些被认为比我聪明的人多已外出打工去了。也许我与那些人是没什么区别的,但无可否认,祖父的话在很深的程度上影响着我。
冬季很快来临了,祖父不辛得了疾病,而且比较严重。辗转走了许多医院都无成效,便只好转回家里休养。冬月初,祖父的病情加重,眼看就快不行了。在他本人的强烈要求下,我父亲,伯伯叔叔他们合计着给祖父做了副棺材。便在我十岁生日那天,棺材做好了。祖父奇迹般好了似的,从病床上起了来,看了看许久那副为他而做的棺材。仿佛在笑,又仿佛在怨“便是这个样子么?”无人应答,二叔给他算了算,结果是如果他老人家能挨过那个冬季,便可再活七年。(乡村有种说法,做棺材的人可以根据做棺材时的一些现象,推断出当事很能活多久)
冬月很快过去了,腊月又过了十多天。就在那个灰蒙蒙的早晨,大伯,二伯,父亲,四叔,五叔,以及姑姑和我那四个婶婶都站在祖父的床头,亲眼看着他永远的闭上了眼睛。二伯的预言最终落了空,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?祖父他或许真的是太累了,所以他睡去了,这一睡便不再起来了。
每次回家,总会去田家老屋遗址看看。那个曾经盖有漂亮楼房的地基越发变的狼藉了,甚至它的地基模样也快被厚厚的杂草湮没。也许还能从那被翻过的泥土里找到一两块碎瓦片吧,其它的就什么都没有了。祖父说过,田家已经没落了,只是真的是没落了么?是树长大了都要开枝散叶,是鸟长大也要离巢远飞,或许这是兴荣的表现,或许也是真的没落了。
【作者的话】写这篇文章时,用了几天,也哭了几场。爷爷的影子还在脑海里回旋,母亲的样子也完全忘记了,那些往事却渐渐远去......
(文/留馨阁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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