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与冬天，我想和你说说话

　　那年离开的时候，总溪河畔的早樱已经开始衰败，风肆意刮落花瓣，花蕊残败，掉下一缕芳香。

　　你站在门口看我，眸中柔光混和月光被树枝捣得细细碎碎洒落我的身上，仿佛我不是离家而是归来，是名落孙山羞愧归家的落魄游子，徘徊家门决定转身的那一刻刚好被老父亲看见，恐慌、惊愕，无法上前、无力后退。

　　你犹豫了什么，还是说，走吧。

　　于是我淌越河流，走过山川，背影坚定却迷茫。而你目光跨越山海，停在每一个你未去过的远方。

　　【㈠ 清晨和傍晚，遇见和分离】

　　我说喜欢良辰，其实是贪婪清晨一户户人家冒起的带着早饭香气的炊烟，公鸡趾高气昂乱打鸣，狗子双目迷茫又入眠，一群小儿女甩着小树枝嬉闹上学堂，几家秀美女儿欢喜换上新制春日衣裳……人间烟火，自然香气，这是我想要的良辰。

　　然而我的良辰，却是一座小岛在雾海里沉沉浮浮，那个山头是能回家的地方，一只小船在云浪里起起落落，这辆小车去往离家的方向。一束光，又一束光，又一束光从云雾里穿出，云边群山披上红裳，天空的蓝宝石镜子纯净通透，太阳踱着步子、一步步褪下她的云雾面纱，于是天地都为她的美丽动人羞红了颜色，只有月亮依然清清冷冷俯瞰人间。日升，月落，都和离别有关。

　　我有时也会想，日落的时候，暮色也是这样地、这样地明媚鲜艳、明媚鲜艳而刺眼么？但那不是，那是深夜巷口守护着的十瓦灯泡的光，是馄饨小摊飘起的雾气湿润了眼睛――暮色照着回家的路，总有地方像故乡。

　　隔壁梧桐街的雨落得青翠，一滴一滴、打在透明伞上。我有个装千纸鹤糖果的玻璃瓶子，藏满了街角14号男孩轻声哼唱的歌谣。每年夏天，梧桐叶正喧闹的时候，我想告诉你那个玻璃瓶子的故事；每年冬天，梧桐枝正孤单的时候，我想告诉你那个男孩轻哼的歌儿。只是我们从清晨匆匆走来，又在傍晚匆匆离开，你没有看见梧桐街的落叶，也没有留意14号那个少年。

　　书上说，父亲走的时候，你看到他背影坚定不曾回头，却不知道他转角处的回头藏有多少不舍。

　　于是那个清晨我在梧桐街的尽头望你一步步走向拐角消失不见，没有看到你是否有回头，但我知道了，每一次你望着我的背影离开的感觉。知道离别无法避免，所以明明不舍，也不去挽留，只这样看着背影渐行渐远，只这样让目光送他到远方。

　　而我总是在傍晚跟随你的背影，斜阳洒落一片温暖，长长的影子铺到去往家乡的方向。你往前走，我在后面，沉默环绕身旁却不孤单寂寥。我想上前和你轻声说话，却发现夕阳适合这样的回乡。

　　清晨和傍晚的时候，我们遇见又分离。我见到了你，就见到了故乡；我告别了你，就告别了故乡。

　　【㈡ 久违的相逢，是西瓜染红脸颊】

　　夏日街头，卖仔糕的小贩摇着贴有广告的旧扇子，糖葫芦串儿的麦芽糖浆点亮了山楂红十分诱人，戴着头套的熊熊不停摆pose拍照，一大串卡通气球走街串巷牵动孩子们的心。树荫下，一群大爷大妈小广告传单一铺，就可以在此唠上一个下午的家常，到了夜晚，再随收音机打个太极拳跳个广场舞，充实快乐的一天就这样过去。

　　久违的相逢，你风尘仆仆，从云边故乡走来，带给我一地念想。云边的故乡，也是夏日吧，孩童嬉笑打趣，瓜果香气四溢，猫狗逐蝶奔跑，蝉鸣聒噪耳畔――好一幅人间繁华笑语图――都与我无关。

　　你说女孩子要学会坚强，于是我戴上伪装；你说对未来不要迷茫，于是我假想希望……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我，怎样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缕光。

　　我沉默，你无言，不像父女而是路人。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家里的猫咪有个名字叫小雅，你想问问我有没有习惯生活并且交个朋友。只是看着一个父亲架着女儿路过，小女儿高举雪糕肆意欢笑，甜甜的笑洋溢着幸福的光，我们欲言又止停顿尴尬，只能讪笑移开目光。

　　烈日毒得你想骂娘，原来你已逐渐老去不再健壮，同样带有皱纹的商贩在远处推着小摊，是不是看到我额头后脑冒出汗液，你突然问我要不要吃点西瓜。迟疑，点头，于是你满心欢喜小心翼翼端回两瓣西瓜。很久没有像这样，日常街头，我守候原地，等你带回一弯清凉。如同儿时昏黄灯光下，守着歪歪扭扭的抄写，等你戴月回家。

　　西瓜红色汁液四溢，红白肉馕逐渐替代，你突然笑说从前我蠢到爱吃瓜皮，我慌乱失手猝不及防脸颊挂满红霜，于是流年漂转时光悠长，你发现我还是个孩子模样，我发现你依然温柔为我擦拭脸庞。

　　久违的相逢，是西瓜染红脸颊，你还是心目中慈爱形象，我还是记忆里孩子模样。云边的故乡，隐藏着我的一地念想，是你带给我希望与光。

　　【㈢ 云边的故乡，我和你一样骄傲】

　　存在父亲朋友圈的女儿，一身辉煌归来云边小镇，算不算衣锦还乡。

　　陌生的脸庞让我忙乱，陌生的问候让我彷徨，陌生的关心让我恐慌。婶娘说着家长里短，叔伯扯着人生大道，我被从角落坐到中央，任人评断无所适从。说什么聪明伶俐礼貌孝顺，说什么恬然淑静温婉可亲，谁知道从小离家的姐姐长什么模样，有小孩子嬉闹路过一脸迷茫。她以为姐姐温柔善良美丽大方，却发现姐姐孤独寂寥冷漠如霜。

　　她不知道她怀里抱的慵懒猫咪姐姐也陪它的妈咪长大，她不知道她买糖果的小店姐姐也买过辣条和雪糕，她不知道她玩耍的河流姐姐也捡石子打过水漂……她不知道姐姐也是小城的少女，也长于云边的故乡。

　　本该这样，我想。挂向云端一盏一盏的灯笼我从未守护，扑闪翅膀一点一点的萤火我从未追逐，这是故乡的光，我却只能漠然收藏。我于深夜独坐屋顶，远山沉默不语云端漆黑，松树寂静不似从前挂满扫晴娘，还能循着七星勺柄寻到正北方向，满天星辰一轮月光，我身披星芒，本该孤独寂寥冷漠如霜。

　　你很高兴，河流声里不顾旧疾挽起裤脚拿上撮箕摸个鱼儿，炉火边上同二伯四叔喝上两口酿造谷香，昏暗灯下和三爷吹个牛皮大笑三场，仿佛你又回到当年，捡两个石头就敢夜走山路，喝一口热酒就能摔架夺冠。如今你走走停停在回家的路上，看到我深夜发呆背影凄凉。

　　月光洒落云边，一地星芒。年少时你也曾向往阳光，可是现实打碎梦想，理想遗落他乡，你再不能奔向远方。如今你将我的通知书抚摸珍藏，看到我和从前的你一样，满心孤傲一身轻狂。你心疼我坚强模样，想抱抱我孤单背影给我依靠。其实我们都一样，跌跌撞撞满身是伤，固执前行脆弱隐藏。

　　我看到年少的你被现实打败不甘模样，看到那些岁月你独自前行摸索希望，看到你同样孤独寂寥冷漠如霜。我是你的女儿，和你一样骄傲，我会带着你的梦想，代你走到远方。有一天我们都会落入星辰的海，沉眠于云边的故乡。

　　【㈣ 二十四小时，我和你走过人间】

　　从黑漆漆的隧道到亮堂堂的平轨，从遍布树林的高山到一望无际的平原，从清晨的第一缕光到傍晚的万家灯火，从醒来的第一口粥到睡前吃的一块饼干，我们第一次真正地在一起待了一天。

　　二十四小时，却仿佛一周一月一年一辈子那么长。火车里混合着每一个人的独特味道，远处近处的谈笑声嗡嗡像吸人血的蚊子，一日三餐，人间烟火，竟然就这样在一个小小车厢凑齐了。

　　有人推着小车叫卖水果，猕猴桃、哈密瓜、柚子、苹果……各式各样的水果码得整整齐齐十分诱人，我突然学了一声叫卖，那应该是一种广东本地的叫卖声吧，我声音略带稚嫩，加上这撇脚的模仿，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，而你居然也跟着我哼了一声，一时间四目相对哭笑不得。

　　我对你的印象大多从母亲口里得知，知道你年少时偷偷烧了爷爷打人的烟筒，在石板上练过所谓“轻功水上漂”，而我见到的你，却无论是出去议事还是平时谈话，大多沉着稳重。那种年少轻狂意气风发，在我的脑海里都存在母亲述说的年少的你。而我自小性格内向，可以安安静静在书桌前发一下午呆也不去楼下和孩子们玩，你见到的最多的是每个期末优异的成绩和老师建议要开朗的评语。那种拥有属于孩子调皮天性的我，在你的记忆里只存在想象与期待的我。

　　就在火车上的一小会儿，我们竟同时见到了顽皮的彼此。隔着过道的斜对座位有一对父女，七八岁的小女坐在爸爸怀里吃刚缠着买的水果，她扬起满意而幸福的笑意，也喂给爸爸一口火龙果。我们仿佛也变成了那对父女，你声音温柔说一些小故事告诉我人生的缘由，我年少不知事反问你一些道理。仿佛你还是一个没有办法的手脚笨拙的新父亲，我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好奇小孩子。

　　二十四小时，有人流浪多年归来故土，有人赴约前行带有希望，有人单枪匹马独闯他乡，有人结伴同行去往远方……

　　二十四小时，我和你走过人间，看到悲伤与希望。深夜，我和你依偎睡去，火车载着满车人间静静前行。人间喧嚣变成了儿时歌谣，你一首一首轻声哼唱，我抱着猫儿晒着懒阳，在午后梦到山与海围绕着故乡。

　　【㈤ 夏天与冬天，我想和你说说话】

　　那年冬天的小雪，清风偷偷穿上寒意、雨水悄悄凝成花瓣的时候，你接过小小的、雪花一样的小女儿时，就知道这是你的小公主了。

　　你的小公主扎着小辫儿在雪地里摔疼了腿嚎啕大哭的时候，没有你把她抱起架在脖子上骑大马，于是她收起哭声自己爬起还能自己拍拍膝盖呵呵小手；你的小公主踢踏小皮靴儿滚雪球想打雪仗肆意张狂的时候，没有你和她奔跑嬉闹玩一场雪，于是她把雪球滚成雪人为它戴上围巾互相陪伴；你的小公主穿上大红袄裙摘一枝早梅插到瓶里娇艳明媚的时候，没有你教她手持蜡笔绘下美丽，于是她拾捡枯枝画下一地落花自我欣赏……

　　后来你的小公主长大了，她不再张开双臂奔向你叫一声爸爸，她不再缠着你要一个抱抱。后来你的小公主也开始离家，她也会在某个角落思念，她也会在某个深夜哭泣……

　　夏天与冬天，你和你的小公主相遇的时候，世界是最美好的模样；夏天与冬天，你和你的小公主离别的时候，世界是最悲伤的模样。

　　只是我们想要靠近又保持距离，我们互相依偎又克制情绪。我们内敛又温柔。我们坚强又脆弱。我们孤独又勇敢。我们熟悉又陌生。

　　夏天与冬天，月光洒落云边，星芒照亮故乡的时候，我们会不会在深夜遇见彼此的自己？夏天与冬天，再回到云边故乡的时候，我想和你说说话。
　　（文/子辰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