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鸳鸯开的时候,那是稻草人睡熟的梦乡;果车盛放的时候,那是云穿过的山和海洋;十八岁的时候,是花开落满的故乡。
我在人间枕着晚霞,靠着稻草人而眠。也看果车掉落,穿过山和海洋。
而你枕着一地白雪,埋葬关于你的所有秘密。
【一】中二的少年们,盛放的紫鸳鸯
那些年的日子里,电视机里,杨过小龙女正火着,每个瓜娃子心中都有一个大侠梦。那时不懂杨过的痴情柔肠,也不了解他为什么会苍老白发,只想成为像他那样成为一个大侠,为民除害,做一个人人都敬仰的大英雄。
那时夏天里,穿着大裤衩子,右手逮着根竹条子,左手拿着塑料瓶,沿着河沟坎儿,一路熙熙攘攘。然后在小动物们安家的地方,大摇大摆,招摇过市的,就是我们。
所以每个娃子们,手中都找好一个棒子竹子什么的,当作为一把剑防身。娃子们沿着沟坎,一路向着低处进发。遇到拦路的一丛丛的臭叶子,自然是亮出手中的“宝剑”,娃子们学着杨过的招式,嘴里嚯嚯哈嘿的吼着,手中的棒子到处乱打,一丛丛的臭叶子随着娃子的棍棒,飞上天空,飞上枝头,飞向溪边,飞向四处逃窜的山号中。
娃子们所到之处,必然是一片光荣的痕迹。耍疯的娃子们,困了累了,找到一口凉水井,喝他个饱。然后找到一片收割过的田地,躺在紫鸳鸯盛放的季节里。
稻田里,一片落满的紫鸳鸯,娃子们闻着青草的香味,嘴里逮根儿稻草,把压倒的青草当成枕头,望着成片蒲公英飞过瓦蓝的天空。
隔田儿的老黄牛,吃着田坎上的嫩草,偶尔发出的叫声,回应着这个静谧的夏天。娃子们躺在田地,吹着燥热的风,听溪水潺潺,群山回唱。
紫对于少年们来说,鸳鸯田里承载着嬉戏打闹,也承载着夏天冰凉的午梦,更承载着一个金色的童年。
只是这是属于少年们的,不是二胖的。
【二】二胖的妖孽人生
二胖是从小认识的一个胖胖的,脑袋圆圆的。他走走起路来时迈着小碎步,偏偏却是地动山摇的,走不了几步满头大汗的一个人――如果这是这样,那就好了。
听我娘说,二胖出生的时候,就很不平凡,别人在肚子里呆上十个月,就会从娘胎里蹦哒出来。但是二胖就很厉害了,他在他娘的肚子里呆了十三个月才出来的。
那个时候我就天真地在想:这个人真厉害,居然能在娘胎里呆上辣么长的时候,一定得认识认识,问问他是怎么做到的。
后来,如果可以的话,我还是想二胖不要那么厉害,在娘胎里和我们呆十个月就好了。
因为在娘胎里时间多了我们三个月,所以他的大腿弯曲的地方,少了一根筋,而正常人的后面都有两根筋。这就导致了他不能像我们一样正常走路,还很容易跌倒。
他跨不过去路边的石头块儿,也跨不过流水潺潺的小溪,更不能像娃子们一样在田地里疯跑疯玩,最终也没有跨过十八岁这道坎。
【三】年少往事,杯酒先敬
2006年,这个寨子还是普遍都是穷苦人家,年轻人在外打工,而那时电视机都是奢侈物。而他家因为他老爹是村里的干部,所以那时候他有着我们羡慕的东西――电视机。
那时,电视机还是还是我们这个小寨子的稀罕物,能有电视机的,大概也就五六家的样子。有电视机的人家,白天家里总是坐满了人,晚上的不好叨扰人家,而且看的电视节目,全凭主人家的兴趣。我还记得那时看的迪迦奥特曼,印象令人深刻。
那时正播出的是迪迦奥特曼的大结局,而二胖家里都是一帮娃子们,还有一些年龄大的少年们。娃子们虽然矮,但是也只是矮少年们小半个脑袋而已,所以电视机前的娃子们,都是蹲左右两边看电视的,中间坐着主人二胖,他的旁边站着人。因为人比较多,所以有的人看不到,就抬着几条长条板凳,板凳上面站满了人。
那一天,闷热的夏天里塞满了二三十个人,门内有人看的津津有味,门外有人失魂落魄。
而我,就是门外的人。
因为那个时候和二胖闹了一些小别扭。而且他之前在没有闹别扭的时候,也说还需要烟盖才能进来看电视,而且那时大家都喜欢烟盖的游戏(一种就是把烟盒的头给撕下来,顺着纹路折成烟盖)。去他家看电视需要支付一两个烟盖,而且普通的黄果树烟盖不要,之前是遵义,麒麟,真龙,白山塔等等的那种高级烟盖才行。
厚着脸皮去进入看的时候,他一边用手势比划出赶人的姿势,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:“快滚,滚滚滚~~”
没有话说的当时忍住没有哭,出来的让我瞬间飙泪,躲在路灯旁边痛苦,我自卑到了极点。
我很难过的走到我家的不远处,我想肯定是他知道我的烟盖不行。打开手心里捏出汗的烟盖,却只有一个绿色黄果树,一个磨砂烟盖而已。
终究是娃子,我很快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。然后遇到寨头的小陈成,他也是门外之人,我们就打算一起斗四个烟盖,再去事实。他拿出来的,一个磨砂黄果树,一个真龙烟盖而已。
当我和小陈成,再次兴高采烈的去的时候,他拦住了我,我把准备好的烟盖拿出来,结果小陈成进去了。而我,接受到了和刚才一样的――一边用手势比划出赶人的姿势,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更加伤人的话:“快滚滚滚滚~~给我滚远点!!!”
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大,有人出来看热闹,我想迪迦奥特曼大结局已经放完了。他们有人低头大笑,有人直接大笑,也有人直接模仿着他的动作。
那次,年幼的我是真的自卑到了尘埃里。我回到家,蹲在楼上床边哭,一边哭一边想:为什么我家这么穷?为什么我家没有电视?为什么父母们为什么外出不带我?为什么……
后来,哭累了,睡了过去。
我记得,那天我做了一个梦――梦里和父母们一家团聚,我坐在大房子里的沙发上,看着大大的电视机,吃着我喜欢的香蕉,苹果,梨子……
后来,梦醒了,睡了过去。
【四】喝一杯酒,我们两两相忘
后来的一年多的时间里,我也没有去过二胖家。
直到后来2008年的时候,我因为奶奶的腿的原因,父母们回来了,我家有了一台小彩电,我也没有理由再去别人家蹭电视看了。
原以为就是如此,后来2009年的时候,因为寨子上有人结婚办酒,我们又重新有了交集。
再次看到他的时候,他比以前更胖,走路走得更慢,走的更艰难,短暂的路程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跋山涉水一样。
夏天的燥热,屋子的闷热,不是盖的。喊吃饭的人叫没吃饭的去吃饭,里边吃饭的我满头大汗。正走出来散散热气的时候,看着他二胖在田坎旁的白石块上,估计也是和我一样情况。
我看着他,他望着我,气氛突然陷入沉默。或许是夏天的燥热,让人都不想去说话,或者是无话可说,或者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最终,我假装没在吃饭之前看到他,礼貌性的问候:“啊,二……你也来这里吃饭啊!?”
二胖愣了一会儿,反应过来:“啊?!啊,啊,是啊是啊!”
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处境,我一边用手扇着冷风,一边不时的东张西望。而他一边低垂着脑袋,一边用手抓着大腿,看得出彼此都想缓解尴尬。
实在受不了啦,我直接坐在他的身边,说:“你不是只能呆在床上的吗?”
他瞬间表情很失落。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。打着哈哈,马上转口说:“我开玩笑的,能下床是好事啊。”
他沉默了着,只听的到傍晚蝉鸣的声音正喧嚣。
突然,他抬起脑袋:“其实是我妈她们觉得我是太胖了,让我出来透透气,不然的话,我是不可能出来的。”
我恍然大悟,大笑到:“原来如此。”
他也跟着大笑:“对啊,就是这样啊。”
我搂着他的肩,就像以前一样,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,说了很多很多的话,以前的事情,我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到。
坐在石块上我们,看着傍晚的晚霞,听着蝉鸣蛙叫,吹着云边的风,喝着啤酒,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心间的一块地方,突然冰释。
【五】紫鸳鸯地里的小孩
晚霞映照着少年,风儿静悄悄的,只是旁边的松树沙沙地响着。稻田里奔跑者年幼的娃子们,欢笑声传遍每一个角落,天空的云带着他们的欢笑声,说与天空听,说与飞鸟听,说与每一个大人听,说与全世界听。
我看着稻田里的紫鸳鸯,突然心里一阵悸动。我对着坐着的二胖,兴奋地说:“二胖,我们去紫鸳鸯盛放的稻田里躺着吧,一定很爽!”
二胖突然指着说:“你大爷的,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!”
我背对着他,看着紫鸳鸯,学大人背着手,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应:“不要在意这些细节,我就问你去不去?”
他暴跳如雷地说:“去,当然去,肯定去,一定去,必须去!但是……”他突然苦笑了起来。
我转身对着他,走到他面前,胸有成竹地说:“走,兄弟我带你去!”
没等他回答,我就蹲在地下,背起他。突然,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山一样的压力,瞬间寸步难行,难以稳住重心,只差没有摔死过去。
我大骂道:“你大爷的!大爷的!!你是猪吗?这么重,你是想压死老子啊?我去你大爷的!!!”
他很平静的地说: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肉体只是外物,心才是一切。”
听到这话,我有种想把他直接给摔在沟坎里,让水冲走算了!不对,根本冲不走!!更不对,这胖子根本塞不进去!!!
我咬牙切齿地说:“死胖子,你他妈的是不是西游记看多了?!居然能说的这么有水平!老子不和你说了,老子他妈的快走不动了,腿都软了。”
吵吵闹闹中,来到了这片盛开的紫鸳鸯地里。我再也坚持不住,直接把他放下来,瞬间听到了啪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。而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,向身后的紫鸳鸯倒去。我闻着青草的芳香,看着云是这般静,只想着慢慢睡一觉就好了。
只是某人一阵鬼哭狼嚎着:“我去你大爷的,你是想摔死小爷我啊?哎哟~我的屁股啊!!!”
看来不是正面着地,我也就懒得管他,我们谁都没有说话。五分钟后,身上的汗热已经消退,反而有些凉意。
我打了一个激灵,打趣问他:“躺着草地的里感觉是不是不一样啊?比床上的感觉是不是更舒服啊。而且还是紫鸳鸯地里。”
他没说话,我心想,坏了,不会摔死了吧?于是赶快爬起来,结果看着二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,看着远方,呆呆的不说话,只是眸子里仿佛又晶莹的泪光。
他用手撑着田坎,抬头天空,突然说:“当我躺在紫鸳鸯里的时候,我闻到了青草的清香,不是屋子里闷热汗气的味道,不是棉被里脚丫子的味道,不是炉子火的味道,也不是消毒水的的味道,是属于大自然的味道。”
我突然想到那时候的我们――一片落满的紫鸳鸯,娃子们闻着青草的香味,嘴里逮根儿稻草,把压倒的青草当成枕头,望着成片蒲公英飞过瓦蓝的天空。
他接着说:“我听着溪水的声音,哗啦啦的很好听,那不是电视机播放的声音,也不是门外街道上吵杂的声音,也不是老妈 哩巴嗦的声音,那是我未曾听到过这般宁静的声音。”
我又想到那时――隔田儿的老黄牛,吃着田坎上的嫩草,偶尔发出的叫声,回应着这个静谧的夏天。娃子们躺在田地,吹着燥热的风,听溪水潺潺,群山回唱。
我突然感到很心酸,但还是安慰地说:“如果你愿意,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看。”
他说:“好。”
恍惚间,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,那个一样在这个紫鸳鸯里睡觉的娃子们。
【六】二胖的稻草人,穿过山和海的果车
“你看那个是个稻草人哎!”二胖指着那个倒在田坎下的稻草人。
“确实是哎!”我附和到。
“但是这个稻草人帽子好像烂了。”
“好像是这么回事。”
“我把我的给他,这样他就不会淋湿了。”
“啊?!”我突然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“这样,他就是我的稻草人了,我以后也能够保护这片田地了。”他笑嘻嘻地笑着说。
我突然很难过,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我接过二胖的帽子,缓缓地走向稻草人的身边――稻草人全身破破烂烂的,原本鲜亮红色衣服变得暗红,作为身体的木架子也隐隐有些松懂。塑料薄膜做成的脑袋,也变得破烂。
我沉默不语。
我默默找来了一块石头,把架子给上稳。接着从垃圾堆里找来了一件破蓝色短袖,给稻草人换上。然后找来一个白色塑料袋套在稻草人的脑袋上,最后把他默默放回原味。
做完这一切的时候,二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,我有些发懵。只看着他看着下一块田下面成片小橘子林。
我突然明白了什么,拍拍手上的灰尘,说:“哈哈,小样儿,是不是想吃橘子了?”
出乎意外地,二胖居然没有反驳我,这让我有些不太自然。我接着发挥我的三寸不烂之舌:“要吃说一声,兄弟我偷偷的给你摘几个就是了。然后……立马就跑人!!”
只不过他接着说的话让我是丈二和尚,摸不着头脑。他缓缓开口说:“你看这些黄色的橘子,一大片一大片的,是不是像一辆大车,就像是装满了水果的车子。这些绿色的叶子,就是装满睡过的车子,你说对不对啊?”
“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?头一次听说还有人把叶子比成大车的。二胖你是不是想吃橘子了,想吃就直说哈,甭跟哥们客气!”我拍拍胸脯,一脸认真的说。
“终究这辆车子会翻山过海,带到每一个人的身边,而这辆车子,是稻草人守护的。”他发呆的望着刚才的稻草人说。
“完了,完了,你怕不是吹感冒了吧?!都开始说起胡话了,走走走,我们赶快离开这里。”我慌里慌张把把二胖给拖走了。
【七】穿过山和海洋,只为一个不经世的谎
离别总是很突然,很没有道理,让人措手不及。
2010年的时候,我跟着父母进了城,都还来不及的和寨子上的小伙伴说再见。至于二胖,好像又回到了曾经的日子――回到他的小窝,看着电视,躺在床上,玩着游戏,发着呆。
转到2018年1月的时候,突然听母亲说了他离开这个世界,让我有些难以置信。
时间真的是白驹过隙,转眼八年过去了,这期间我很少回老家去,长的一次大概有两三年把,而我们之间因为不曾联系,好像也隔阂着什么。
记得那次见面的时候,没想到是最后一次见面。像是有预感一样的,他给我说了很多话,而我喝了很多酒。
他说:“你好像都很少回来哎!你知道到,田里的紫鸳鸯今年盛开开的可好了,我从我妈手手机里拍的照片看到的。但是不好的是,那片橘子林,现在只有一小块地了,不过橘子到还是蛮甜的。”
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,他抢先接着说:“还有,我现在是越来越胖了,已经完全走不了路了。我有时候想,我还不如死了算了。这些年,小寨子上年轻人都走光了,都没有人来陪我玩了。而且现在大家都有电视,也没有人来我家看电视了。我想我老妈他们这些年也很不容易吧,我在想,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生下来就好了,这样就不会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的麻烦。这么多年,我想他们也烦了,也累了,我想如果我是个正常多好啊。”
听到这里,我脑中浮现一句话――生而为人,我很抱歉。
我突然像是有什么憋在胸口,闷得慌,有什么堵住嗓子,说不出来。一向习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我,只能沉默不语。
他突然哭了出来,就像个孩子一样边哭边说:“而且,你知道吗?很无聊,很无聊,真的很无聊,所以我就期待放假的时候,还有过年的时候,这样就会很热闹,我就会有人陪,不那么无聊了……从我生下来的时候,我老妈他们就先算命先生算过了,说我过不过十八岁。我在想啊,如果是这样的话,挺好的……我……就…不用这么……痛苦了……老妈……也不会…了……”
我心里顿时觉得一阵刺痛,感觉像是要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。我没有哭,只是红了眼眶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,我只能在心里默念着:死胖子,要加油啊!别输啊!不然以后老子找谁组团打游戏去?
最终,我说;“你会没事的,你看,都7102年了,我们马上就要成年了呢。所以,一定会好的。”
我知道他很迷惘,所以接着说:“我们拉勾啊。”
他说:“好。”
拉钩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……
【八】花开的故乡
故乡的花已开,落满小寨。阳光中的青时雨,留着青色的天空,青涩的友情,还有一望无际的田野,那是长眠的秘密。
紫鸳鸯一年比一年盛开的茂盛,只是花开的时候,路遥人亡。
我想那时的稻草人枕着小寨的梦,思念着被风吹过的日子,守护着这片柑橘。
你说的对啊,这片果车会穿过风和山和海洋,到达全世界,那里有一切思念的人儿,还有你最熟悉的稻草人儿。
你随着灰色爬向云朵,悄悄融成尘土,经过伞的骸骨。而在腊月的时候,雪花生长的时候,你像雪一样的轻盈。
摇着风轻轻吹皱着孤松,听我们那时候低声呓语,在相遇的世界,声音吵杂的日子里,坠落。
我穿过风和山和海洋,只为你一个不经世的谎。看一朵云变成另一朵,也看一片雪融成另一片,最后离开我。
(文/顾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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