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为人母

  如果人生分章节来写,我的那章恋爱超短。二十三,在爱情里溃不成军的我做了妇人。中间整整相隔八年的不甘心。八年的时间,抗日战争都胜利了,我才明白女人的年龄等不起事业?。

  1999年,世纪翻页的最后一年。我的重大决策:要孩子。老公也做了人生特大决定。他在办J1身份的豁免填表时,忽然觉得先生Mr和博士先生Dr相差甚远。他决定要在美国读博士, 续他在中国放弃的博士。

  拿着好不容易办好了的私人护照,我们从美国西海岸迁到东海岸,他做一穷二白的留学生,我做家庭主妇。

  怀孩子是不可尝试的,两个月我就中大奖。美国医生推崇达尔文的自然淘汰论,不主张保胎。我怀孕七个星期时,底下出血,医生说等等看。接着怀到十六个星期,有第二次出血,我又跑去看医生。医生让我做了超声波,查了半天,一切正常,意外地知道肚子里的是个"他"。我在床上躺了几天,流血渐渐停止了,生活一切恢复正常。

  刚怀孕的日子,我是公主。老公宠我,知道怀孕后就不许我到餐馆做收银小姐,天天闲呆在家。知道独自要在美国生孩子,为了排除语言和生理常识的盲点,还有心底的恐惧,我特意到书店买了本英文的生育宝典:what to expect when you are expecting(你所期待的是什么)。书上建议:多运动有易于最后生产。每天晚饭后,老公会陪我去公园散步半个小时。

  我怀到第三十个星期,有一天买菜回来,不过帮老公提了桶一加仑的牛奶,然后就不行了,底下又流血了。以前狼来了次数太多,我们都没认真。打电话给妇科医生,医生要我直接去医院,而不是诊所。我们不知深浅,为省钱,车不愿停进医院的停车场,在医院外的街道里找了半天,才停好车。然后俩人不紧不慢地晃到医院妇产科。

  医生把一个机器绑在我的肚子上,说是测胎儿的心跳和我的宫缩。医生对那机器的显示屏研究了半天,然后又对我检查了许久,一脸正经:

  “根据推算,你现在是怀孕三十周,已经有规律的宫缩,底下也开了两指。”

  我是彻底的医盲,不懂医生的暗示,不知所云。

  医生问:"第一次怀孕?”

  我心虚地点点头。

  医生换了平白的表达:

  “目前你有早产的迹象,需要药物治疗。

  从今天起,你要严格卧床休息。之后的每个星期到诊所复查。”

  我和老公听了医生的话后,像两个闯了祸的孩子,嗅到事态严重,面面相嘘。

  领了药的处方,从医院出来,老公一步都不敢让我多走,自己去取车,直接开到了医院急诊室门口。

  我摇身一变, 成了“老母鸡”,每天坐在床上认真“孵蛋”。离生产的预订日期只剩十个星期,我感到惶惶不可终日,度日如年。

  去复诊时,我反复地问医生治宫缩的药会不会对孩子不好。心里好怕会生一个傻孩子。医生聪明地回答:“如果不吃药,你的宫缩会持续下去,结果是你会早产。孩子现在出来,肺没发育完全,不能独立呼吸,婴儿成活非常困难。我觉得这药是相对安全的。”

  八个星期,漫长的煎熬,我在床上坐牢。每天早晨醒来,我躺在床上期盼肚里的胎动。

  第三十八周复查时,医生大赦了我":祝贺你进入随时待产期。现在你可以自由下床活动。”我一高兴,忘了节制,晚饭后拉着老公在公园转了一圈。回到家里,肚皮一阵阵发紧,发硬,而且腰痛得厉害。我本已上床准备睡觉了,忽然想去洗手间,一下床,我感觉底下一热,脚下一片湿,好像一盆水泼到地板上。隐约记起在宝典里读过关于腹水破的描述。大声唤正在读书的老公,老公对着那滩液体看了半天,惊叹:“这么多!”然后慌慌张张地给医生打电话,他讲话时声音发颤。我的医生相安排我立即去医院。我和他期盼这一天很久了,这一天真的来了,才发现心里上还没准备好,慌乱中竟忘带了相机。

  夜已深,车行驶在去医院的路上,路上车辆稀少,初秋的晚上略有寒意。在一处红灯前,那等待一下子变得极其漫长,令我窒息,看到对面没车,唆使老公闯了驾车以来的第一个红灯。

  20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。急诊处,我先被护士用轮椅推到妇产科,老公留后,办理住院手续。

  等老公赶到产房,医生还没来,护士在我肚子上又放上那测孩子心跳和宫缩的机器。我躺在那里,感觉像一艘航空母舰等待启航。后来我学了护士,又做了护士后才知道:孕妇的第一次生产时间过程很长,一般至少要十六到十七个小时。因为我的腹水先破了,所以幸运地被医院立即接收。(为了孩子的生命安全,腹水破的孕妇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生产。)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阵痛的频率升高,越来越剧烈。护士推来超声波仪,做一次最后测试。扫完,她说要和医生通个电话,便离开了房间。

  护士返回,向我们解释:

  "胎儿很小,头没有入盆,他在里面还在移动。现在他头朝上脚朝下地坐在你的肚子里。这个姿势是无法自然生产的。你的腹水已破,改变胎儿的姿势已是不可能的,所以医生决定要做剖腹产。他马上就到,现在我需要问你一些术前问题。”

  护士问了很多问题。最奇怪的是问我要不要捐献器官。

  我老公在一旁听了不高兴,问她:

  “剖腹产不是一个很普通的手术吗?有危险吗?捐献器官是么意思呀?”

  那护士看了老公一眼,解释:

  “这的确是一个小手术。我的问题也是常规问题,每个术前病人都要回答的。你办驾照不也要回答这个问题吗!”

  麻醉师来了,他做术前脊柱麻醉。因为我的宫缩比较频繁,所以医生要等没有宫缩的间隙才能打,注射时我要保持彻底不动。头两次,因宫缩突起,我动了,麻醉医生的针好像扎在了我的坐骨神经上,痛得我大叫起来。医生说:

  "这是最后的一次试了,如果还不成功,我们只好给你上全身麻醉,你会失去所有的意识和知觉,孩子出来的那一刻就看不到了。"

  最后一次注射时,我拼命挺住,一动也不动。

  我进到手术室,那个给我平时看诊的菲律宾男医生亲切地和我打了招呼,然后叫护士去请老公进来陪我做手术。老公也换了医院的手术服,戴上口罩,站在我身边,他握着我的手很凉。远离中国父母,无亲无故的异国他乡,老公一人陪我生产。相信如果是自然产,对他的神经已是巨大考验了,现在升级为破腹产,老天保佑他不要见血后晕倒。

  妇产科医生一定做过许多次这种手术,他一边和旁边的护士闲聊着,一边做手术。我听到一片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,感到肚皮上的拉扯,却丝毫没有疼痛感。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把快要昏昏欲睡的我唤醒,医生捧着刚出生的儿子,送到我眼前,说:

  “快来看,一个健康的男孩,哭声很大!”

  我望见儿子时,他也清清楚楚地注视我。

  科学地讲,刚出生的婴儿视力很差,大概只有20厘米远的能见力。可我相信儿子不仅看见我,也且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情。在这一刻,我在异国他乡的家完整了,一个小生命开始依靠我,把所有的信任交给我。

  我不记得, 怎样出的手术室,去了恢复区,最后进了术后病房。等我从沉睡中醒来,老公守在身边,却不见儿子。我还没开口,老公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:“他在保温箱里要呆一段时间, 医生说体温不够稳定。”

  老公掏出一张宝丽来的照片给我看。

  “我们没带相机,这是护士帮我们照的。”

  初为父母的我们竟是这样没经验,儿子一生里的第一张照片是细心的护士帮我们摄下的。

  生完孩子,我在医院里住了三天,初为人母这几天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。第一次喂奶,第一次换尿片,第一次拍嗝,先是不知所措,然后是学习。

  离开医院那天,医院社工找我们谈话,问我们有没有固定的收入。老公如实告知, 他在做留学生,只有一千元的助学金。”社工惊讶地问:

  "一千元要包括三人所有的吃住行,你们怎么做得到?!这孩子生在美国,他就是美国人,如果你们养不起,可以交给社会,我们可以养他。”

  我和老公对如此的关怀,感到愤怒。老公说:

  “我在这里做留学生也有一年多了,没有人关心我的收入够不够生活。现在,我有了儿子,他是美国人,你们担心他以后的生活好不好。你忘记了,他首先是我的儿子。我们养得起自己的儿子,我保证他不仅不会挨饿,受冻,而且他会受好的教育,健康成长。他不是美国的财产。”

  今年,2014,儿子已是身高一米七,肩膀宽阔,正在变声的少年了。2000年的秋天,我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时,他只有六磅九盎司,身长19厘米。
  (文/君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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