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今晚最后一个病人,第八个报告,护士的交接报告要到病房里床边执行,此时夜已深,病房里的灯已熄,借助医院过道的灯光,我快速记录:
病人某某,女,91,在家里头晕摔倒,下午入院。病人病史:爱兹海墨病,高血压,偏头痛,双膝的换膝手术。病人的血验报告正常,X光报告没有任何骨折。神经科医师杰夫已会诊过病人,CT 的大脑扫描无大变和颅内出血,正常的大脑萎缩,和爱兹海墨症相符。明天病人将会做脑电图。另外,病人有心电图随身监控,心跳正常,窦性心率。病人只讲西班牙语,神智不清楚,不配合治疗,小心摔倒。
笔记写到这里,我皱眉回望床上的病人,她没有入睡,不断地欠身坐起,病床边的一位中年女子,每次用手把病人轻轻按回床上,口里讲着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,语气轻柔。下午班的护士把我介绍给她:"她是病人的女儿,这是晚班的护士君念。"
打过招呼以后,我问:"今晚你愿意留下来陪床吗?"
女儿面有难色:"我一整天陪在ER,她一分钟都不肯闭眼,搞得我好累,你可不可以给她吃个安眠药?等她睡着后,我就可以回家休息了。"
下午班的护士不等我询问,补充她的报告:"晚上10点,我已经给过医生开的口服镇定剂Xanax。医嘱是每六小时一次,24小时至多两次。"
接听完毕,我熟练地启动病床警铃系统,对病人的女儿说:"你幸苦一天了,任何时候想回家,都可以。我把床已设在警铃状态,只要她一起身,警铃会叫,我马上会从护士站来查看的。希望过一会儿,她自己能安静下来入睡。"
病人的女儿感激地望着我,说:"好,我再等一等,就走!"
离开病房,回到护士站,我开始例行的工作:先去东病区查看刚刚安顿下来的518B床,我的新病人,第九位,很简单,女38岁,肠胃炎,主治医生给了她止痛药和暂时禁食的医嘱。
午夜时分,我开始给病人药,然后扭暗医院过道的灯,回到护士站写护士日记,查看每一位病人的病例。547A床病人的女儿从房里退出来,停在护士站,说:"她还是不肯睡觉,可我头痛得要炸了似的,真的不能坚持下去了。"
我很同情她:"那就回家休息吧!"
病人的女儿走了,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我想她是逃走的,被自己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折磨得精疲力尽,再不离开此地,她的精神也要崩溃了!
中国有句古话,说老小老小,越老越小。如果哪一个家庭摊上患老年痴呆的长辈,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事实。在美国,患有这种病的老人大多数居住在在老人院,受到的照顾虽不如留在自己亲人身边,但至少病人是安全的,他们不会走丢,身体受伤,定时定点用餐,服药,休息。一般来说,很少有家庭能始终照顾生病的老人,因为照顾者要有旺盛的体力,坚韧的耐心。
547床A床的病人在女儿离开不久,就从床上爬起来,警铃自然响起来,我的护士助手赶紧去查看,多亏我的助手出生在墨西哥,讲西班牙语,她一边劝一边帮助病人回到床上。连续三次警铃大作后,我想病人今晚是不肯留在床上了,解决的只有三个办法:
1,继续加镇静药。
2,为了病人的安全,从住院医生要束缚的医嘱,把她强行缚在床上。
3,把病人安置在护士站,像孩子一样坐在我面前,我来看她。
镇静药,她已吃过了,离下一次服用的时间还远,医生肯定不愿意加大剂量,患病的老人,身体脆弱,容易影响血压和呼吸。
取医嘱,缚病人在床,是要通知家属,并要经过其同意。想她的女儿对母亲无比怜惜的样子,怎么舍得绑她?!我如果打电话给她,一定会转来陪母亲,想起她一脸的疲惫和绝望,实在不忍心,这一条路也走不通。
看来,今晚我不会"孤独"。
我对护士助手说:"去把老人椅找来吧,你和我一晚上不能总这样进出她的房间。我还要做其他事,别的病人也需要照顾,她同屋的病友受警铃的干扰,也不能休息。"
护士助手从杂物储存间推来老人椅。这是一个看似普通的老人椅,可以放倒靠背,翘起脚来,但它有两处与普通躺椅不同的机关。让躺椅躺倒的机械装置藏在高高的椅背后,只有看护人员可以够到进行操作。另外,病人坐好后,面前有一个像小孩高椅那样拦腰设置的可以锁定的用餐桌面。
我的护士助手用西班牙语告诉病人,她不用躺在床上,可以坐到椅子上。病人喜出望外,颤抖地被扶进躺椅,在锁放餐桌面时,护士助手问病人:"你要不要用洗手间?"
病人摇摇头,她在上床前已系了尿不湿。
老人坐在椅子上,被推出病房,置放在护士站旁,怕老人吵到其他病人,我把附近两间病房的门关上。
老人坐在椅子里,刚刚换了环境,有些应接不暇,好奇地观察周遭,有人在接电话,有人进出病人的房间。
半个小时后,老人开始厌烦了,开始琢磨面前拦腰锁住她的桌面,推了推,拉了拉,都拿不掉。老人用西班牙语招呼路过她的呼吸治疗师安娜,安娜会讲西班牙语,她对我说:"你的病人问我有没有杆锥?"
护士站坐着其他护士,听了此话,都笑了。
我对安娜说:"告诉她,我的杆锥丢了,如果她饿了,我可以给她一杯牛奶喝。"
安娜翻给老人听。老人对安娜嘟囔几句,开始敲打桌面。
安娜说:"她说她吃过早饭了,现在要去上班了,再不走就迟到了!"
我对安娜说:"告诉她,今天生病了,不用上班了。这里是医院,她晚上得住在这里,早上看了医生才能回家。"
老人指着我,生气地讲了一大堆西语。
安娜笑起来,说:"她叫你赶紧放她走,要不然她马上叫警察来抓你。"
我操着学来的西语对病人说:"我是护士,不是坏人。"
说完,我也乐了,知道这样的解释她不懂,我是白废口舌,对牛弹琴。
忽然想起儿子小婴儿时,晚上闹着不肯睡,把他抱在怀里,关了灯,摇啊摇地摇了好久,哄他入睡。他在怀里突然不动了,我以为他睡着了,低头一看,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扑朔朔在偷看我。无可奈和,我只好继续哄。
在我眼前91岁的老人抽离了好几十载的辛苦人生,返老还童,变成一个不听话的任性孩子。
医院工作久了,我抗干扰的能力很强,老人自顾自地讲话,不懈地扳着始终未松动的桌面,都不会影响我的专心,计算机前干自己的活,偶尔抬头扫一眼她。
夜越来越深,老人渐渐累了,停止敲打,眼皮下坠,开始合上,然后低头打盹。我走过去,悄悄地提起放倒躺椅的机械开关,把病人的脚放平,头放倒,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。我的护士助手也拿来毯子帮病人轻轻盖好,蹑手蹑脚地走开。
两点钟,查房回来,ER的电话打进来,我又添了一个新病人。今天晚上挺忙,接受了两个新住院的,不过还好,其他病人比较合作,大家都在睡觉休息。
早上四点半过后,窗外漆黑一片,安静的医院迎来了新一天的忙碌。楼道的灯被重新扭亮,抽血验的技工穿梭于病房,推着小型X光机的技工开始做指定病人的床边拍摄,护士助手们开始给所有不能自理的病人进行换洗,我也开始挨房查看,给药。
为了保证时刻能看到547房A床,我特意把她移到自己给药的病区,大概楼道里越来越嘈杂,她在被毯下不停地蠕动,越睡越不踏实,随时有醒来的危险。我加紧速度发药,挂点滴,想抢在她醒来前完成所有的工作。
我正在一间隔离病房里给病人换洗伤口,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大喝:"小心!君念,快来看你的病人!"
我心里一惊,放下手里的活儿,隔离区的黄色衣都来不及脱,就冲到门外。只见一个路过抽血的技工抓住547房病人的手臂,使劲把她推回躺椅。原来,老人醒来,看到四周无人,把自己的双腿从桌面下掏出来,翘在外沿,并拖去袜子,她双手后撑,准备从椅子上往下跳。
我赶紧把锁住的桌面撤下来,把老人的双腿拨入躺椅内。这时老人起身死活不让那个桌面把她锁住,僵持不过,只好把护士助手找来,领她上厕所,替她晨起梳洗。赶在护士助手在她屋里,我迅速结束了换药。
我回到护士站,看时间是六点多,到计算机的病历调出病人女儿的电话,拨通号码,没人接,是留言信箱。我简短报了身份,留下号码,说需要她回电。电话刚打完,护士助手从病人的房里出来,说:
"病人已洗完,回到了床上。警铃设了,我还有其他病人要换洗,不能一直留在她的屋里。"
我和护士助手正在说话,547房的警铃已经开始大作,我挥挥手,让助手赶紧去干她的活,然后和我换班看病人
我赶到547房,老人已经坐在床沿要站起来,见我说:No,她生气地抡起胳膊,冲我而来。我没想到她如此迅速,躲闪不及,她的重手落在我身上。正在此时,口袋里的工作手机突然响起来,和老人保持一定距离,我接起电话,是老人的女儿。她在电话里连连道歉,说睡得太死了,没听见铃声。我大致地讲述她离开后病人的状况,女儿听了立刻说:"我马上过来。"
我把移动笔记本搬到547房,一边埋头写我的查房日记,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老人。
老人像一个受伤的困兽,坐在床边狠狠地瞪着我,不许我靠近。
老人的女儿来得很快,老人看到她,一下子把她抱住,像一个受了特大委屈的孩子,激动地用西语说个不停。中年女子保持沉默,由母亲搂着,一边听一边拍着母亲的肩抚慰。
眼前这母女角色对换的情景让我看得心酸,我说:"是时间给镇定剂了。"找个借口退出了房间。
等我拿着药回到病房,老人乖乖地躺在床上,女儿坐在床边,垂着眼皮在打盹。很不忍心地把她摇醒 ,因为只有她才能说服妈妈吃药。女儿喂母亲吃好药,歉意地解释:"她平时在家时没有这么闹腾,到了医院她一下子这么疯狂,我实在没有见过。"
女儿接着说:"妈妈没得病的时候,是最善解人意,温存的妻子。她和我一起照顾生病的爸爸,一直到他去世。"
老人听着女儿的话毫无反应,睡在床上闭着眼,一只手伸出来拉着女儿的一只手,紧紧不放。
"有没有人帮你一起照顾母亲,一个人会很辛苦的?"我非常同情面前一脸慵懒的女儿。
"每天有护工帮忙在家照看几个小时。剩下的时间就是我和弟弟轮流。她是一分钟都不能离开人的。"女儿看着身边的母亲,无限疼爱。
"邻居都劝我给她办养老院的申请,我不肯。她不讲英文,怎么和别人沟通呢?!爸爸病得比她还重时,我们都没送他去养老院,都是妈妈在努力和坚持。现在轮到她病了,我也不想送她去,看在她对我父亲那么好的份上,再难我们全家也要在一起。"老人的女儿讲这话时,不像是说给我听,而是要重复她的信念,坚定她的决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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